纽约的秋天,由理查·基尔(RichardGill和维娜那·瑞德(Winona Ryder)出演,米高梅和湖畔两大电影公司投资的影片《纽约之秋》开拍,我见到的陈冲,是消瘦而晒得黝黑的陈冲。她已在酷热的纽约曝晒了近一个月,走遍了纽约的大街小巷,为电影选某座楼、某条街、某个餐馆,亦或是公园的某一隅、公寓的某扇窗口,甚至湖边有天鹅出没的某个角落。
——她又进入了这种高度的创作亢奋状态,嗓门和手势很大地告诉我:“纽约有些层面是我们从来没见过的!并不是你走穿了城就看见了纽约…,纽约可以是多愁善感的,诗意的,痛快的,怀旧的。反正你能发掘出任何层面的。纽约,各种情绪的纽约…”
陈冲这天穿一件傣族姑娘的筒裙,长及脚面,上身一件吊带背心,颜色以海蓝和玫瑰红为主,图案是民间扎染之类,充满热带风情。她告诉我,筒裙真实就是一块布料,往身上一裹,在腰间系个结子。这装束使她显得利落而婀娜。我想,她仍是这样美丽,我原以为女人一做导演就去掉了一半女人味。
--征服理查·基尔
“下面面临的,就是我们必须让理查·基尔和维娜那.瑞德信服,我有这个能力来导他们的戏。”陈冲在赴纽约见两位明星的前一天告诉我。“我特紧张!万一两个明星面前我压不住阵。制片人也没法强行用我。”她说那一整天都在接制片人的电话,告诉她做这样或那样的心理准备,甚至在见面的晚宴上怎样着装,制片人都有不少顾虑。他们开始告诉陈冲,要她穿得考究一些,证明她对这回初次会面的重视,以及认真和诚意。过后他们又觉得不妥,要陈冲穿得随意些,妆也尽量化淡一些,这样能让她的智慧被强调出来,外观稍受忽略。美国人很少认为漂亮女人会有惊人的智慧。如果一个漂亮女人真的把学问做精彩了,那她漂亮也白漂亮了。好莱坞只有很少几位女导演,就证明这个社会心理现象在好莱坞是普遍和典型的。最后制片人也拿不准陈冲究竟以什么形象和理查.基尔会面最合分寸。而陈冲准备更充足的,却是在她剧本的陈述上。她穿着朴素但雅致的便装飞往纽约,出现在晚宴上。作为一个刚完成处女作的女导演,要让一个有几十年影龄的著名电影明星口服心服,她知道不能单靠自己的形象和魅力,她必须在智慧上征服他。事后陈冲告诉我,理查·基尔在最初几个回合的对话中安定了她,他说他喜欢陈冲在《天浴》中的导演手法。但当他们的话题转向“纽约之秋”,理查变得十分严肃了。他要陈冲给他几段设想:演员调度或镜头运用或情绪渲染。实际上陈冲对每段戏都做了基本构思,这时便也就拉开架式向理查比划起来(我了解她,她一旦进入状况便是手舞足蹈,口若悬河,极其忘我的)。
“其实,我用的是同一套构想,把五个制片人说服了。就到了理查.基尔这里,他不轻易放过我!他可没那么好糊弄!比如说,我讲到男主人公出场的镜头(她用手比划给我看),我说:这里,我打算用‘自由镜头’,理查马上打断我,问我:‘你能不能再具体一点,解释你的‘自由镜头’?我当时心里一惊,想:我还没有那么细节化的准备呀!可他就像等着看一张画的初稿一样,没颜色没五官不要紧,但你得把具体构图给他看清楚。我一急,即兴作出处理来,告诉他,男主人公怎样先是和人群混成一片,象征他是我们身边天天擦肩而过的众多普通人,但慢慢让观众意识,这个个体,就是他,就要发生一场奇迹;而每一名纽约大街上的匆匆过客,也都可能经历过或将经历一场感情的奇迹,这样把男主人公渐渐变成一个独特的、绝无仅有的个人感情世界...”
陈冲从纽约回到旧金山的早晨,电影公司和理查.基尔个人都已送了大束鲜花,以表达祝贺,但她仍不愿和朋友们以及媒体谈及此事。她说:“真有好运气来的时候,我就开始迷信了:美国人忌讳讲没有实实在在到手的好事,怕一讲就把运气道破了。我得等签了合约之后,才会真的相信这桩运气。”
她告诉我,这样一切就绪,只等导演的事在好莱坞是罕见的。一般从剧本到筹集资金,导演得花几年时间去奔波操劳,有时花费了心血和时间还会是一场空。
--为女儿上夜班
我到纽约的时候,陈冲的女儿已在一周前到了。陈冲白天在外面跑十几个小时,看景、选景,晚上尽量推掉一切应酬,回家陪十个月的女儿。她说:“彼得工作太忙,不能常来纽约看我。不过有女儿在身边,我感觉多半个家都搬过来了。女儿现在懂事了,每天早上我出门,她都叫、闹,不想让我走。我幸亏下了狠心把她带过来,不然妈妈消失了四、五个月,说不定会影响她的心理发育呢。”
陈冲做母亲也做得敬业。用陈冲的母亲的话来说:“太紧张了,都快成神经质了。”陈冲同我谈到女儿的心理发展,说她希望女儿像父亲心
态松弛,容易从日常生活中获得满足。她嗓门忽然一大:“不过她现在已经有点失眠症先兆了!说不定以后还是跟我一样,爱紧张,操心太多,弄不好再来个失眠!所以我尽量不要让她心理上有阴影:妈妈怎么会消失了呢?!小孩讲不出来不等于她不会焦虑,不会受伤。”
我说她是看了太多的“母亲须知”,“幼儿心理”之类的书。陈冲在怀孕期间,把所有有关幼儿营养、智力发育、心理健康方面的书读了个遍。比方她不让我对她女儿用“NO”这个字。她说:“小打小闹的错误,不要用这个字,不然用多就变皮实了,以后她真的犯错误,你说‘NO’,她明白这事真的是不可以做的。做,就会有后果。”陈冲这个大大咧咧、随随便便的人在做母亲和拍电影两件事上,认真到呆气的地步。
一天晚上,我和陈冲一块吃饭。饭后谈了一小时的剧本改编。离开餐馆时已近十点,陈冲匆匆忙忙往家跑,问她什么事这么急,她说要赶上女儿入睡前陪她玩一会儿。我们都笑她去“上夜班”。 --“给我天鹅”
上星期我打电话到纽约,陈冲那边始终是留言声。她三天后给我回电话,声音里充满疲惫。她说: “我和制片在现场吵起来了。五个制片整天盯在现场,只管每天拍戏进度,我的设想他们认为会花太多时间,就否定了……我当时差点想辞掉不干了。顾长卫(“纽约之秋”的摄影师)来安慰我,说我辞他跟我一块撂挑子。后来彼得打电话来,稳定了我的情绪,要我看清一个导演不能只图满足自己的创作热情,更重要的是对整个剧组负责任。理查·基尔也和我长谈了一次,说要实现自己的创作设计不能硬来,要和制片们沟通,要有一部分妥协。我总算想通了,不过积极性受到了打击。我想,以后最能实现自己艺术理想的,恐怕还是独立制片的电影,不过我这次导大片的经验是难得的。”
我忽然想起她最初接这部片子时说的话。她说:“要让美国人浪漫起来挺困难,美国人生活太容易,缺乏动力;没有禁锢,因此感情的力度和深度都不够。很难在没有动力的情形下形成任何激流。他们也羡慕中国这样的国家,能有伟大的情操,能产生史诗式的浪漫。在“纽约之秋”里面,我能够看出他们在寻找,寻找激情,寻找伟大的情操。不过他们找得十分吃力,因为民族性决定了。他们找我来导这部戏,大概希望我这样一个来自灾难深重的民族的女人,能给他们新的导向、新的视角。我对他们最好的回答,真实就是请他们去着贝特鲁奇最新的电影《围攻》(《BESIEGED》)。一部小戏,伟大的情操,这是个人情感方式和艺术信仰的双重宣言,双重实现。”
我不知道要怎样阔大的襟怀,才能完成如此的“双重实现”。陈冲起码是知道她想实现什么,怎样实现,她尽量少地社交,尽量少地收拾打扮自己,所有的精力和时间一分为二,一半给她的作品,另一半给她的丈夫、女儿,她的家庭。她同样热烈地爱这两个一半。在她和制片发生争执之后,摄制现场的临时洗手间墙壁上,出现了若干匿名字迹:“我们爱陈冲。”类似的字迹也出现在摄制组办公楼的电梯上,用各色圆珠笔写的,字体不一,却同等真诚。我想,陈冲对艺术,对生活,对人间真情的热爱,最先感染了离她近的、默默与她合作的人们。他们看到,不管对任何事任何人,这个中国女性从来都是给予一份有深深的关注,她从来没有轻率和轻佻的处世待人态度。他们已预感到,经过陈冲的执导,“纽约之秋”不可能是一部过眼烟云似的好莱坞影片,陈冲把自己的生命溶了过去。
为了写这篇稿,我不得不打电话到拍摄现场去向陈冲核实一些情况。她不是精力十足,就是疲惫不堪,为了一度一度争取创作空间,她常常和制片人商讨甚至争论,常常嗓音嘶哑地对我说:“快累死了!要几只天鹅都那么难!她想在中央公园的人工湖里放几只天鹅,制片人说这项花销每天平均两千美元,因此他们有所顾虑。”摄制组的工作人员见陈冲每天跟大家乘大巴土,由于路线关系,她得第一个上车,再随大巴土一路接其他人,人们认为导演工作量最大,这样就损失了她一小时的休息,便向制片请愿,让陈冲乘小车,直接去现场。制片人问陈冲对乘车安排是否有想法,她回答:“我可以继续乘大巴,但把省下的钱花在天鹅上,还我天鹅!“我在最后一次和她通话时问她:“天鹅还给你了吗?”她笑了,说:“我胜利了!”
拍摄进入最后十天了。陈冲说有了《天浴》和《纽约之秋》两部片子的截然不同的拍摄经验,拍《扶桑》她会稳重成熟得多。在拍摄空隙,她还要看《扶桑》的每一修改稿,提出建议。《扶桑》之后,一部部大戏在等看她去拍……,她哈哈一乐,说:“一发不可收拾了!……但我还是希望能有时间静下来,像过去那样,多读些好作品,看好电影,多思考。我觉得这两部作品拍得顺手,是因为我长期来的积累。一个人不能光去做、做,不去积累,积累有时比做还重要。